離家的那天早晨,我來到他的床邊。盡管心頭不是滋味,仍笑著向他道別。我早已不喜歡哭哭啼啼地離開家門。汽車在與我那個村子隔了一片田一條溪的環(huán)山公路上奔馳。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瘦骨伶仃的父親已倚靠在小屋間的門框上,他雙手柱著拐杖,佝僂著背,在向公路這邊張望。他在目送他的兒子。望著他的身影,我的心顫栗了,我的眼眶濕潤了。我預(yù)感到,這是生離,也是死別,我再也見不到我的父親。
我至今不知道他那時是否看見坐在車窗里的他的兒子也在向他揮手告別!
我其實很不了解我的父親。
父親很少有歡愉的時刻,爽朗的笑聲。他擅長書法,但只在為家里添置新的菜籃、木桶、板凳標(biāo)字號時才一展身手;他擅長器樂,不但拉得一手好二胡,洞簫也吹得甚有韻味,卻也從未見他以此消遣娛樂,得意忘形。他也很少與兒女嬉戲逗樂,小時候的我,甚至感受不到父愛的溫存。我真蠢,不能從他在夜深人靜時一閃一閃的煙頭中看出他心中的郁悶。由于生性耿直,說了一句煞風(fēng)景的話而遭人嫉恨,受人作弄,這且不說。那被作弄的陰影,卻一直籠罩著他,“文革”時,這陰影終于化作利劍,給他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傷痕。我也真笨,未能在他又累又煩借酒澆愁時想到他肩上的擔(dān)子很沉。祖父在世時,一家八九口人,全靠他父子倆以做糕點茶食的手藝養(yǎng)家糊口。祖父去世后不久,他就成了供銷社的職工,每月39.5元的工資,他得帶回20元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把星期天積在一起,每月回家一趟,看看我們在怎樣過日子。不知有多少次,他在那條30里長的崎嶇的山路上來回跋涉,躑躅。這條山路,如今已很少有人走動,但它應(yīng)該記得父親曾經(jīng)留下的腳印。
父親常對我們說:“做人,最要緊是一口氣,一張皮?!彼畋梢暷切]有骨氣,不要臉皮的人,盡管他始終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生活再艱難,也從不向誰乞求憐憫。父親沒有給我留下萬貫家財,卻留給我這種秉性。有時我也怨他,因為這種秉性,使我的人生之路變得坎坷,更多的卻是感激,因為這種秉性,使我從不奴顏屈膝,能夠堂堂正正做人。
父親其實也很風(fēng)趣,只是這風(fēng)趣仍不免帶著苦澀。我讀初中時,每逢寒暑假回家前,都會先到他單位去。一見到我,他總是詼諧地說:“吃,也在給你吃,怎么不見你長起來?”讀初三那年,我突然長高了,放寒假去他單位,他又調(diào)侃說:“長是長起來了,卻是壞布長。”我懂得這意思,長高了也不頂用,只是多費(fèi)了做衣服的布料,于是囁嚅了一句:“做你的兒子也真難,不長起來,你有話說;長起來了,你也有話說?!边@一次,他笑了,笑得很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