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不久,就有黑云拉洋片似的一塊塊走過,讓古老的土樓內(nèi)明明暗暗的,變幻不定的光線令人心里很不踏實(shí)。黃松自從吃了東家的豬肉,一直有意無意地躲閃老東家,他不知該怎么面對(duì)生氣的東家。其實(shí),那兩頭豬是全村的窮人分掉的,又不是他一人吃掉的,可偏偏黃松心里就系下一個(gè)解不開的疙瘩。"不是自己養(yǎng)的豬,肉吃得下去嗎?""別人家的豬肉,就算吃得下去,還能在自己身上長肉?"老東家陰沉的詰問聲總在黃松心里無情敲打,他想自己是欠下老東家的了。從小起父母就教導(dǎo)黃松做人再窮,不搶不盜,給他講凍死迎風(fēng)站、餓死不彎腰的道理,那叫個(gè)氣節(jié)。黃松一天天大了,慢慢找到了生活的滋味:其實(shí)窮人拿死并不當(dāng)回事的,倒是凍和餓的滋味都不好受。站哨的黃松忽然聽到有異樣的聲響,豎起耳朵,才聽到有人小聲地喚他名字。
"黃松,黃松……"
那聲音賊賊的低,卻透著一股熱絡(luò),是單獨(dú)關(guān)在一間房里的老東家叫他。土樓里的杉木板并不隔音,夜里傳得很遠(yuǎn)。
"黃松,你來一下,叔有話同你說哩。"
黃松心里一熱,老東家成他"叔"了?以往祖祖輩輩,他家都是東家,自己家都是雇工,盡管都是一"黃"姓,說親不親,也就是田地和租谷的關(guān)系,他怎么就成叔了呢?盡管如此,黃松還是不由自主走過去。他把腳步放得很重,"嗵嗵"的腳步震得上百年歷史的土樓走廊樓板搖搖欲墜。黃松想聽聽"叔"要說些什么。"大侄子,咱一筆寫不出兩個(gè)'黃'字,說穿了,是兩家人,也是一家人,你說對(duì)不對(duì)?"黃天驕的聲音很低,像烏云蓋住的月亮。"大侄子你說,我家祖上對(duì)你家祖上如何?"
黃松的臉色在慘淡的月光下一片雪白。"別,別別,老東家,你可別叫我'大侄子',我要是'大侄子',怕也得關(guān)在里面呢。"他小心地四處看了看,用矛槍柄敲了敲門板,"咚咚"的聲響嚇了里面的老東家一跳。黃松又說:"祖上那些事咱就別說了,說也說清楚……你是不是想喝口水?"
"我不口渴,你別打岔。那好,咱就不說祖上,說現(xiàn)在。大侄子,你說我對(duì)你怎么樣?可曾多收了你的租糧?可曾打你罵你?"
黃松沒吭聲,搖了搖頭,也不管老東家看沒看見。
"大侄子,共產(chǎn)黨和鐵血團(tuán)都說叔是剝削窮人的大土豪,家里的地也要分給窮人,你說句公道話,叔冤不冤???叔家的那些地是祖上一輩輩傳下來的,鬧'長毛'那幾年丟掉不少,后來你叔的爺爺又陸續(xù)買回來,這些你曾爺爺也都知道……不錯(cuò),叔前幾年是新買了幾塊地,也是現(xiàn)洋交易,地契文書丁點(diǎn)不差,可你們鐵血團(tuán)的人一把火就把叔家所有地契燒個(gè)精光……叔現(xiàn)在和你一樣,都是窮光蛋了,都是窮人,怎么還關(guān)押了叔的全家要治罪呢?"黃松解釋不了東家的問題。
"再說了,黃松,你也知道的,叔家的田歷來只租給黃姓人種,不然村子里咱黃姓這么多人到哪吃米?打糧交租,自古天經(jīng)地義,如果叔家沒田,叔這一家人不也得去租別人的田種?換句話說,你黃松家里要是有田,你還會(huì)一腳水、一腳泥地下田吃盡辛苦?坐在家里收租糧不就行了?"停了下,老東家又說:"共產(chǎn)黨要打土豪、分田地,就是要把富人都變成窮鬼,等到大家都窮了,誰也不敢冒富,一冒富就成土豪,就得被打被分田,那誰還敢富?不敢富不想富,這日子還有什么盼頭?"黃松更回答不來這么深?yuàn)W長遠(yuǎn)的問題了。他煩惱地用矛槍柄搗搗門板。
"東家,別說了,你還是睡一會(huì)吧,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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