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的眼光基本都在樂清錢云會上，我沒有參與報道，沒有參與調(diào)查，也沒有參與公民調(diào)查團，但我的言行都沒有離開他，不得不承認，這不僅是因為作為一個普通公民對嚴重事態(tài)的關(guān)注，更是因為自己的歉意，以及對自己曾經(jīng)無能的深深懺悔，這種悔恨這些天一直纏繞著我，暴躁地跟隨著我，我不敢跟身邊人提起我的無能，甚至也一再產(chǎn)生放棄做記者的念頭。
當我第一時間看到錢云會慘死的照片、他村莊的名字、他的簡單介紹，我驚愕地想起了曾經(jīng)收到過的那個舉報線索，是的，寨橋村，錢云會，那個類似的我仍有印象的天涯帖子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起那個時間，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事太小了而且復雜，我們必然難以介入。因為就在此前一個類似的其他地方舉報選題被斃了，不是別的，主要是因為不夠重大，征地規(guī)模影響范圍也小。
回想那時應該在他出獄之后。或許主要是因為我都沒有去研究，去了解那些曾經(jīng)已經(jīng)發(fā)生的群體事件，去了解錢云會作為一個怎樣的民選村長代表村民，這些當時也許也能是好的角度可供同事參考，但是不管怎樣，我先自我閹割了這個線索。
更可悲的是，由于自己工作郵件太多，每天電話記錄太多，可能由于定期清理，當我最近回頭去找那條線索時，都已經(jīng)無從找起，足見我當時是多么地不夠重視這件事情。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舉報線索之前應該也有其他同行收到，但是我們都同時選擇了沉默。原因只有一個，太小了。一個富饒的浙江并不算富饒的小城的窮困小村子，一個不起眼的村長，為了那么一小塊地，一塊他們看來似天大，我們看來卻見怪不怪的征地糾紛。
我想起了位于四川的另外一個李叔叔，這幾個月，我一度非常害怕接到他的電話，因為每次電話一來就是抱怨為何已經(jīng)60歲，沒有工作能力的他和妻子連政府保障安置房都住不了，讓我?guī)兔粲酰驗樵阢氪ǖ卣饡r他在災區(qū)一個坍塌的小學門口，拿到了我的名片。我聽完他完整的敘述后，明白了這其中復雜的歷史，以及他曾經(jīng)自己也做的糊涂事，我每次只能安撫他激烈的情緒，然后不忍讓他失望地答復他我們再商量下。
但自己很像那些已經(jīng)“油滑”的老記者一樣，根本就沒有真的覺得他這是多大點事，別提商量，我根本都從未跟編輯部提過，因為我知道，我們的人手配置、有限的新聞資源配置根本都不可能通過他這個小芝麻選題，我也知道，過去很多類似的選題都因為自己的精力限制，媒體的有限資源配置，無疾而終。盡管對那些求助者個人來說，這卻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這也是現(xiàn)實。如錢云會的事放在過去，也可能只是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選題之一一樣。
我不敢去假設，如果媒體早就介入了，悲劇還會不會發(fā)生，因為我必須坦誠，媒體的作用遠沒有他們想的那么萬能，媒體人從沒談得上有什么話語權(quán)，不過是這個社會的一個靶子，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對下焦，不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罵罵。
上海大火報道做完之后，一個朋友對我說，繼續(xù)報道吧，我們需要財新這樣勇敢的媒體讓我們看到真相。我說，我們會盡力的，報道不了，我就寫博客，在七七之前，我的博客只為大火而設。然而這個承諾，至今沒有兌現(xiàn)，原因很多，更多的是媒體的無奈，以及我個人的消極與懦弱。媒體的無奈我不想多言，我個人的無能卻是顯而易見，即便是博客，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我沒有什么可寫，我能把名單一一公布嗎，我能一一勸服已經(jīng)無法達成一致的遇難者家屬群體嗎，我能要求上海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為此負責嗎，我能找到一個個小公司靠什么搞定強政府的證據(jù)嗎，我能看著有的人為了自利有的人為了投機而還去統(tǒng)一叫好嗎……其實，這些都不過是我的借口，我還為自己找借口說，我請病假了，長長的休假，精力顧不過來。
新聞是殘酷的，歷史也是殘酷的，新聞的殘酷在于健忘，時效過了，熱度過了，價值就減了，因為人們也淡忘了；新聞的殘酷也在于功利，轟動性、典型性、重大性等等因素之最后，也許才能是個性與人性。歷史的殘酷則是對個人再大的事，放在歷史長河中都真的只是滄海一粟，渺小得讓人心痛。后人看來，最多不過是在看一段精彩的故事，一段看起來跟自己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故事。
老公說，我表面樂觀，骨子里是悲觀主義者，我認同了，也許這也是記者這個職業(yè)的殘酷，當你習慣了各種黑暗，你還必須要在白天讓世間灑滿陽光，讓生活繼續(xù)。
鞠躬致敬，給錢云會這樣，堅持六年用雙手撐起自己身體，直到死去的漢子；深深懺悔，為我這樣，見慣了、漠視了的媒體人。 （摘自作者財新博客）
- 2010-12-29"錢云會之死"何以引起軒然大波
